◎一醉解千愁◎

姐弟兩在族地內鬧至半途, 被發現情況的大長老和二長老揪著訓了一頓後，便被分別扔回自己房間眼不見心不煩了。

不過，經過這一通打鬧, 那點兒縈繞在幾人周圍的傷感頓時蕩然無存。

謝淩睡了個好覺，第二天起來時神清氣爽。

謝明寒可能是意識到了什麽, 第二天一大早便拉著謝淩前往演武場對練。

不過, 距離飛升還差一大截的謝明寒，怎麽可能打得過已經半步飛升的謝淩。

所以, 姐弟倆與其說是對練，更恰當的話，其實應該描述為，謝明寒單方面挨打。

不過，令人驚奇的是，平日裏最多被打個半天, 謝明寒便會由一開始的鬥志昂揚轉變為認清現實，懶散退場。

但今日上午結束後, 剛吃過午膳，謝明寒便又叫上謝淩，一直對練到傍晚。

意志力罕見地增長了一個半天。

“柳大哥應該快到了。”

晚膳時, 謝明寒握著個大雞腿, 啃得唇邊沾上一層深色醬汁, 擡起頭，朝端著碗小口喝著紫菜蛋花湯的謝淩肯定道。

謝淩動作一頓，沒說什麽, 只放下手中空了的碗, 拿出一塊幹凈帕子, 遞給謝明寒。

“擦擦？”她溫聲道。

“阿姐你先放這兒吧, 我還沒啃完。”謝明寒眼神示意桌上一塊幹凈的地方。

“行。”謝淩放下手帕，起身，“你先吃，我吃飽了，先回房間了。”

“好。”謝明寒點了點頭。

他低下頭，接著啃著手中雞腿，順道在心中計算著柳如楓還有多久到達，並沒有留意到謝淩離去時，那罕見的，略顯疲憊的語氣。

今日對練了一整天，運動量十分之大，啃完兩個雞腿，謝明寒拿起帕子擦了擦後，又盛了一碗紫菜蛋花湯。

不過，他剛喝了一口，便被來人打斷了。

“阿寒，阿淩呢？”柳如楓匆匆跨過門欄，急聲詢問道。

“阿姐吃完飯先回房了。”謝明寒下意識答道。

答完，他才意識到來人是誰，“柳大哥？你來了，這麽快？”

柳如楓輕應了一聲當做答覆，便快速轉身跨過門檻向外走去，“我先去找阿淩了。”

“好。”謝明寒點了點頭，“我吃完就過來。”

尾音落下時，柳如楓已經徹底走出屋外，消失在門扇轉角，謝明寒不知道柳如楓聽到了沒有，只得加快收尾速度。

修仙之人沒有凡間許多講究，謝淩，謝明寒，柳如楓，柳如雪四人經常來回串門，故而，從謝明寒處得知謝淩動向後，柳如楓徑直前往謝淩房間。

穿過一個花園，轉過三個拐角，越過兩條長廊，便到達了謝淩的院落。

謝淩房間的門是開著的，窗扇也半開著，但是透過敞開的門扉與窗口，卻瞧不見謝淩的人影。

柳如楓腳步頓了一瞬，接著向前快步走去。

走至門前，柳如楓放緩腳步，擡起手，正準備敲一敲木質門扇，餘光卻忽然瞥見房間角落處的謝淩。

房間內很安靜，謝淩靠墻坐在地面上，抱著雙膝，腦袋埋在臂彎裏，整個人蜷縮在一起。

夕陽的光透過窗欞稀稀拉拉地落在她的身上，在她身側投下一片模糊陰影。

藍色發帶高高束起的長長馬尾辮上，每一根青絲都浸透了那暖黃溫和的柔光，明明是傾盡一切柔和色彩所描繪的畫面，一眼望去，卻很輕易便能感受到她那低沈消極的情緒。

似是沒有察覺到柳如楓的到來，謝淩蜷縮在原地沒有動作。
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

柳如楓輕輕敲了敲門。

在院子裏風過帶動的窸窣草木聲響，時不時的蟲鳴鳥叫，遠處熱鬧的人聲中，這一點“咚咚”聲響並不如何突兀，但卻足以把謝淩拉出自我情緒泥沼，讓她擡起頭來，看向來人。

昨晚，謝淩其實便聯系過柳如楓，說事情並不如何重要，讓他不必匆匆趕來，但柳如楓還是聯系了位友人安頓好如雪，讓謝淩挑不出理由後，以已經在路上為由，堅定地拒絕了她。

如今他來了，就站在她面前，在她最脆弱無助時，帶著徹夜趕路的疲憊與顯而易見的擔憂，靜靜望著她。

謝淩擡眼看向門邊的那道白色身影，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感受。

只是覺得，這一幕挺震撼，挺難忘的。

她估計會記很久。

直到後來，謝淩獨自一人走過許多地方，見過許多景色，聽過許多故事，最終再次見到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，回頭來想，她才恍然：即便是迫不得已，柳如楓當初做出那件違背諾言的事情，她在情感上，卻為何自始至終，從來都沒有怨過，恨過柳如楓。

大概，便是因為這一刻吧。

每當謝淩回想起，他們背對著她離開時的畫面，她便也會順道想起如今的這一幕。

時間，記憶，個人的主觀情感，都會對腦海中的那些深刻畫面進行一些“適當”美化，套上一層朦朧的，虛幻的，模糊濾鏡。

那濾鏡厚到，根據她那一刻心中翻湧起的濃烈情感，只在回憶中留下柔和光影所描繪出的模糊人影色塊。

以至於，使得那副畫面十分美麗，美到，足以消解掉她隨之而來的所有負面情緒。

但，如果要讓謝淩說實話，這一刻的柳如楓，這一刻由柳如楓所構成的畫面，其實，著實算不上美麗。

他看起來實在是風塵仆仆，幾縷鬢發散亂垂至頰邊，發冠也有些微歪斜，衣衫更不如以往挺括平整，帶著晝夜禦劍趕路的深刻褶皺。

眼下泛青，眼神也不如以往澄澈，雙唇更是幹燥到微微裂開，沒有絲毫血色。

與以往鳳儀秀整的翩翩公子相比，他實在是十分狼狽。

但也，實在讓人心中感動。

謝淩忍不住笑了，但不知為何，眼前卻被陽光刺得有些模糊。

她眨了眨眼，適應了一會兒光線，緩緩起身。

“怎麽就如楓來了，阿寒呢？還在吃飯嗎？”她的嗓音有些沙啞，但仍舊一如既往的溫和。

“還在吃飯。他等會兒吃完就過來。”柳如楓答道。

聞言，謝淩笑了笑，“今日消耗過大，阿寒估計還沒吃飽。”

話落，她看著柳如楓，話鋒一轉，又笑了笑，道：“你好狼狽。”

柳如楓沒接謝淩的揶揄，只輕聲問道：“怎麽了嗎？是發生什麽事了嗎？”

他問的很輕柔，很小心，仿佛面前站著的不是一個身體強健的修士，而是一個需得捧在手心，纖薄易碎的瓷娃娃。

“我能感覺到，天道施加的因果，應該算是出來了……和當年的謝歲一樣。”謝淩沒有隱瞞，垂著眸，緩聲答道。

自傍晚起，她冥冥之中便能感應到，那些因果應是如當年的謝歲一般，施加於她的飛升雷劫之上了。

如果她按照如今正常的飛升之法，歷雷劫，開仙門，那她估計等不到仙門開啟，便會死於威壓增至百倍的雷劫。神魂俱滅，連捧灰都不會留下。

飛升是死，那不飛升呢？

留於下界，等到壽命耗盡，然後死去？

謝淩不可能選擇這種結局。

她不會允許自己在下界呆一輩子。

其實，謝淩在前去封印鬼魅界時，便預設過如今的結局。

她有心理準備。

只不過，如今困難真的來臨，那座山太大，太高，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。

她沒有氣餒，也沒有後悔。

她會去積極尋求解決辦法。

只是，前路有些漫長，她有些迷惘。

所以，在那之前，她想，她需要允許自己消沈一段時間。

柳如楓聽到謝淩說因果施加與當年的謝歲一樣，瞳孔猛地一縮。

他胸腔頓時發起了悶，望著眼前謝淩疲憊的神情，柳如楓雙唇蠕喏半響，終是低聲問道：“放棄了嗎？”

謝淩搖頭：“沒有。”

她的聲音很輕，但語氣十分果斷，堅定。

柳如楓瞬間明白了。

他放下了心，走到謝淩身邊，蹲下身，坐到她的旁邊，拍了拍謝淩將才坐著的位置，“你接著來，我陪你。”

“來什麽？”謝淩看著柳如楓的動作，有些好笑。

“散發你的消沈啊。”柳如楓理所當然，“難不成，你已經消沈完了嗎？”

謝淩還是坐下了，但沒再蜷縮在一起，只轉頭望著柳如楓，無奈道：“不，你這一打岔，我沒心情消沈了。”

柳如楓挑眉：“那不挺好。”

謝淩：“……是挺好。”

“總能找到解決辦法的。”

柳如楓在腰間儲物袋中摸了摸，拿出兩個碗，一壺酒，倒滿酒後遞給謝淩一碗，和她碰了碰杯，故作輕松道，“你要是不能飛升，大不了，我和你一起呆在下界嘛。”

謝淩安靜看著白瓷碗中來回晃蕩的透明酒液，遞至唇邊，擡碗喝了一大口，頓時滿嘴都是辛辣刺激的感覺。

她忍著不適，蹙著眉快速吞下後，舌尖覆又泛起了些綿柔厚重。

謝淩勾唇一笑。

她果然不適合喝酒。只是一口，她便覺得有些醉了。

“你這可是要飛升的人了，許下這種豪言壯志？”謝淩轉過頭，輕笑道。

柳如楓也學謝淩，直接悶了一大口，無所謂道：“飛升什麽的，上界連個朋友都沒有，孤孤單單的，多無聊。還是下界好玩。”

“要這麽看的話，好像確實是這樣。”

謝淩被將才的一大口刺激到了，改為了雙手捧著碗，小口輕抿。

“什麽好像，就是這樣！”

柳如楓對謝淩不確定的語氣表示不滿，又把手中瓷碗向前遞去，與謝淩碰了碰杯。

“聽說酒能讓人暫時忘記煩惱，一醉解千愁，我還沒喝醉過，今天陪我試試？”

“行，試試。”謝淩應下，又悶了一口。

“那說好了，不醉不歸！”柳如楓提起酒壇，給兩人添滿，也喝了一大口。

兩人就這樣你一口，我一口地悶著，揮發出的酒氣開始在房中飄散。

柳如楓再一次把兩人的碗添滿時，覺得如今兩人對坐著悶酒太無趣了，便又開始主動挑起話題：

“阿淩，你說，鬼魅界幹嘛昨天破啊。要是晚幾天破，我還能和你一起去封印，到時候因果就是分攤在我們兩個人身上，說不定，就不是作用於飛升雷劫了。”

謝淩略顯遲鈍地扒拉了一下垂至頸邊的青絲，把那些制造癢意的發絲拂到身後，答道：

“它哪那麽聽話，你想它什麽時候破就什麽時候破，要真這麽聽話，你也別命令它改時間了，直接讓它收得緊緊地，不要再裂開了。”

柳如楓點頭，肯定道：“說得也是。天道這個——”

他話未說完，便被謝淩打斷：“你就要飛升了，別說它壞話。”

“飛什麽升，不是說好和你一起呆在下界的嗎？”

柳如楓說這話時，明顯醉得不輕，雙頰泛紅，眼神迷離，只記得端著碗把酒往嘴裏一口一口的送。

他是這樣，謝淩也沒好到哪去，她垂著頭，緩緩揉著太陽穴，低聲道：“剛才忘了，不好意思。”

柳如楓毫不在意：“沒事，我多念叨幾遍你就記得了。”

話落，他便開始絮絮叨叨起來：“阿淩，你聽清楚了啊。我…柳如楓，飛升，不對，飛什麽升…上界無聊，我要和你一起呆在……”

他斷斷續續念叨地實在擾人，謝淩撫著額，無情打斷：“別念了，你話都說不清了。”

柳如楓不滿：“你不多聽幾遍……等會兒又忘了…怎麽辦？”

謝淩無奈：“……我記得了。”

柳如楓不依不饒：“你記得什麽了？”

謝淩：“我…記得…你……”

柳如楓：“記得我什麽？”

謝淩：“別打斷，我好好想想……”

柳如楓：“你要想什麽？”

謝淩：“……對哦，我要想什麽？”

柳如楓：“看吧，你還是不記得……”

謝淩：“記得？我要…記得什麽？”

柳如楓：“……你要…記得什麽？”

兩人迷茫對視，俱不明白將才到底想說些什麽來著。

腦袋實在轉不動，謝淩費力想了一會兒後便直接放棄。

她揉著太陽穴，往側邊一倒，躺在地板上，低聲道：“算了…我困了，不想了，先睡覺，睡醒再說……”

柳如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腦袋，點頭表示讚同，做完這個動作後，他腦袋被自己晃得暈頭轉向，便學著謝淩，也向下一倒，閉上雙眼便睡著了。

“阿姐！柳大哥！”

兩人倒下不久，謝明寒吃完晚膳，匆匆趕到房內。

只不過，他叫完人，剛跨過門檻，見到的便是兩個不省人事的醉鬼。

“阿姐？柳大哥？”謝明寒嗅著屋內濃重的酒氣，不確定道，“你們，怎麽了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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